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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怎么不劝朱七跟咱们一起走?”转过山坳,郑沂从腰上摸出酒葫芦,灌了一口,问卫澄海。
“目前他还没有那个心思,我不强求他。”卫澄海说。
“朱七‘别’了熊定山,这事儿办得可不太敞亮。”郑沂嘟囔道。
“没什么敞亮不敞亮,熊定山是个什么人物你又不是不清楚。”
“话倒是这么个理儿,这家伙太‘独’了……可是,那也不应该图财害命啊。”
“害命?谈不上,”卫澄海摸着下巴笑了,“他死不了的。”
“刚才咱们在熊定山他三舅村里,我看见有几个人抬着他跑呢,看样子……”
“样子我也看见了,估计那一枪没伤着他的要害。唉,他也太大意了。”
风停了,远处有火车驶过的声音,像是老牛大喘气。
卫澄海停下脚步,喃喃地说:“我爹就是从这里被日本鬼子的火车拉走的,都十多年了。”
卫澄海十几岁的时候就随他父亲闯了关东,他父亲被日本人拉了劳工,一去就再也没有音信。据说那批劳工是去了日本的加计町,那里的冬天非常寒冷,卫澄海他父亲和难友们光着脚走过冻僵的雪地去上工……打那以后,卫澄海就铁了心要跟日本人拼命,先是在吉林濛江三道崴子那一带“放单”(一个人混),后来入了罗井林的“压东洋”。罗井林投靠赵尚志以后,绺子们就艰苦了,整天在大山里转悠,仗没少打,可总不是那么自由。卫澄海心气高,拉了一伙人自己干,没几天就被日本人给“扫荡”散了。卫澄海没脸回去,一个人跑回老家干了盐帮。干来干去不顺心,卫澄海索性拉拢了朱七他们这一帮穷哥们儿干了“接财神”(绑票)的勾当,那些平日里欺压百姓的大户们没少挨他的折腾。后来青岛保安大队成立了,大户们有了保护,卫澄海也觉得这样下去没什么前途,撇了弟兄们,一个人进了城。刚开始在大窑沟那边拉黄包车,没几天巴光龙就联系上了他,卫澄海以前就经常听一些闲人念叨巴光龙,说这个人仗义疏财,起点很高,将来在黑道上一定称雄。
尽管这些年卫澄海一直跟巴光龙互相帮衬着吃饭,可是这一次终于出事儿了,事情没办成,好兄弟朱四把命留在了那里。
见卫澄海闷闷不乐,郑沂拉了他一把:“大哥还是不要去想那些烦心事儿了,以后该怎么做你知道。”
卫澄海回过神来,尴尬地拍了拍脑门:“对……呵,这阵子我的脑子有点儿乱。”
走了一阵,郑沂闷声道:“我把朱四扛到巴老大那里,彭福没跟老巴说实话。”
卫澄海问:“他是怎么说的?”
郑沂说:“他说朱四在外面的时候就被鬼子给打死了。”
卫澄海闷了一阵,漠然点了点头:“应该这样说,不然巴光龙容易瞧不起咱们。”
郑沂笑道:“是啊,福子很机灵。”
刚拐过一片桦树林子,前面突然有人影一晃,接着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唱歌声:“刘光嘴坐上房忽然伤心,想起了早死的二老双亲,俺的二老没生下姐和弟,只生下光嘴儿俺自己,众乡亲都说俺傻了吧唧没出息……”卫澄海拉一把郑沂,停下了脚步。那边继续唱:“听罢此言心里气,一生气俺就出门扛活儿去,扛活儿扛了十年整,俺在外面攒体己,回家来盖了几间房子买了几亩地,日子过得是滋扭扭儿的,可就是夜里缺一个暖被窝的……”卫澄海正听得起劲,歌声戛然止住,取而代之的是一声二人转道白:“前面的是溜子还是空子?”
“不是溜子也不是空子,不知道门槛在哪里,兄弟来给挑门帘(引见)?”卫澄海料定这是个“野鸡”(流寇),心下一惊,连忙回话。
“哟呵?看来兄弟是个溜子。蘑菇溜哪路,什么价(要去哪儿)?”树后面蓦然闪出一个倒提着七九汉阳步枪的人来。
“东面连山火烧云,孩子没了娘,找他的妗子(黑话)。”卫澄海把一根指头在耳朵边一摆。
“嚯,原来是罗五爷的人,失礼,失礼。怎么,哥儿俩走散了这是?”那个人把提着的枪抱在怀里,摇晃着走了过来。这时卫澄海才看清楚,对面的这个人是个比扒了皮的蝎虎还瘦的家伙,眉眼看不分明,一只眼睛瘪着,好象是个独眼。卫澄海抱了抱拳:“哈达(正是),哈达,兄弟打了‘溜边’,刚跟五爷的人分手,没地方去,正找饭辙呢。敢问上方老大是哪个绺子的?”独眼不回答,冲后面摆了一下脑袋:“铁,出来吧,是俩溜子。”树后一阵悉索,孙铁子提着一把柴禾似的汉阳造,慢悠悠从一棵树后晃了出来:“听口音是山东老乡?”
卫澄海点了点头:“小弟即墨地界的,”双手抱拳举过左肩,向后一倾,“敢问老大贵乡何处?”
孙铁子不说话,斜着肩膀将上半身倚到独眼的脑袋旁,轻轻一蹭。
独眼猛然叱道:“招子(眼睛)不亮,问哪个!”
卫澄海微微一笑,左胳膊在胸前一横,右手架到左胳膊肘下,悠然一晃。独眼点头:“没错,是罗五爷的人。”
孙铁子冷眼瞅了卫澄海半晌,方才开口:“既然是罗五爷的人,不知当前君是哪位?臣是哪位?”
“乡里乡亲的,咱们还是别整这套麻烦事儿了,”卫澄海笑道,“罗大把子是抗联的臣了,兄弟哪能不知道?”说着,翘起大拇指按在鼻子上,从右往左一别,硬硬地施了个坎子礼,“兄弟不知道二位老大正‘当道儿’,多有得罪,这就赔个不是。麻烦二位老大开个面儿,让兄弟过去。”孙铁子将肩膀从独眼的脑袋旁挪开,脸上露出了笑容:“刚才还忘了回兄弟的话……哈达哈达。兄弟也是山东即墨人,大号孙铁子。既然是老乡,那更是自己人了。我‘观算’着(观察估计),你们两个不是走散了,是刚从关内过来的吧?”卫澄海点点头:“守着明人不说暗话,当着观音不提菩萨,兄弟确实是从关里刚过来的,先前在罗五爷那里‘饭食’,后来‘裂边’(偷跑)了,兄弟吃不惯正经饭。”孙铁子嗯了一声:“打从绺子们入了抗联,有心气儿的兄弟都想单飞呢。二位兄弟这是要去哪里找饭辙?”卫澄海笑道:“没标靶,正‘晃’着。”
“不假,马跑三十六,大山里七沟八梁,能晃去哪里?你以前在绺子里是干什么的?大号呢?”孙铁子问得有些不屑。
“打个下手。兄弟自己取了个诨名,叫‘小李广’。”卫澄海随口应道。
“哎呀!小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,原来是卫大哥,”孙铁子一拉独眼,双双施了个大礼,“小弟见过大哥!”
“不必多礼,”卫澄海上前一步,拉起了孙铁子和独眼,“都是混江湖的,没有那么多礼道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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